2024年10月29日
賈夢瑋
喝酒喝酒,酒體本身的品質(zhì)當然重要,這是“喝什么”的問題。
喝酒的另外兩個要素,其重要性也不可小覷:一是酒具,用什么喝?一是酒伴,跟誰喝?
酒具之趣
中國古代的盛酒器具種類繁多,且妙用不同。查良鏞《笑傲江湖》中的祖千秋如此大談酒具:汾酒當用羊脂白玉杯;梨花酒用翡翠杯最好;關外白酒用犀角杯可增酒色;古藤杯可讓百草美酒大增芳香之氣;青銅爵可顯增高粱美酒之古意;夜光杯最適合飲葡萄酒;飲玉露酒要用琉璃杯方可見其佳處;而飲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,最好是北宋瓷杯,南宋瓷杯勉強可用,但已有衰敗氣象,至于元瓷,則不免粗俗了。
由此可見酒杯的分工之細,而且分工的原則性很強,彼此不可替換。只是,一般人即使知道各種酒杯的妙處,又能到哪兒找到這些寶貝杯子呢?
西方人借助于現(xiàn)代科技,對酒具之道亦有重要貢獻。酒杯的設計和制作因此不僅大有講究,而且大可講究。好酒杯的設計需兼顧三個方面,調(diào)動視覺、嗅覺、味覺共同參與品酒大事。首先,材質(zhì)的清澈度及厚度對品酒的視覺效果極為重要,這是眼睛品酒;其次,杯子的大小及形狀會讓酒的香氣的強度及復雜度有不同的表現(xiàn),這是鼻子品酒;再一條,杯口的形狀決定了酒入口時與味蕾的第一接觸點,從而影響對酒體的組成要素,如果味、單寧、酸度及酒精度的復雜感覺,最后這才是“口福”。只要你講究,你就無法忽視酒具的這些方面,沒法否認酒具之“道”。
現(xiàn)代酒具,用什么喝,當然是法國人的花樣多。白蘭地、威士忌、香檳、紅葡萄酒、白葡萄酒、雞尾酒、雪莉酒和波特酒,都要用不同的器皿。喝、飲、品,用不同的杯子,杯杯不同。更講究一些:同是喝紅葡萄酒,波爾多與勃艮第,還要用不同的酒杯。
到目前為止,喝紅酒最“饕餮”、最粗放也最為“糟?!钡囊淮?,是一位老兄帶著我們一群爺們?nèi)ヒ患医惺裁础肮纭钡娘埖旰染?。“公社”,顧名思義,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風格,方桌、條凳。店里沒有酒杯,一律是粗糙的海碗,碗就是杯,打的是懷舊的“土”牌,但我們帶的卻是兩箱法國紅酒。于是,上好的法國紅酒,咕咚咕咚地倒進大海碗里……關鍵是,酒具往往決定了喝酒的風格:大海碗,無法淺斟慢酌、察色聞香;用此物喝酒,必然是另一種喝酒的方式:從長條凳上起立,雙手捧起老海碗,潑潑灑灑的,還要仰著脖子,“干”……不要說法國人,連我這等粗人都要為此種景象暈倒!
這次雖走了極端,印象深刻,但關于酒杯,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我朋友的親身經(jīng)歷,那兩只鴨蛋殼“酒杯”。
他們那次喝酒,用的都不是上述這些杯子,也沒有碗。20世紀60年代的農(nóng)村,我的這位朋友和他的伙伴趕著牛車去集上。由于路程和車速的關系,想到“旅途”會比較枯燥,于是帶了一瓶老燒酒(蘇中農(nóng)村常見的大麥燒)、兩個咸鴨蛋上路。
“旅程”開始后,一路閑聊,等到以酒佐興時才發(fā)現(xiàn):酒、酒伴和下酒菜有了,唯獨沒有盛酒的家伙。情急之下,決定先把一個鴨蛋敲成兩半,迅速吃掉里面的內(nèi)容,于是就有了兩個鴨蛋殼酒杯……我的朋友說,那一路,酒特別的香;那以后的酒,無論是什么酒,用什么杯子,再也沒有那么香過。
酒禮之道
杜甫寫酒的詩不少,雖然酒量可能不如李白。他的《少年行》三首之一寫到酒器:“莫笑田家老瓦盆,自從盛酒長兒孫。傾銀注瓦驚人眼,共醉終同臥竹根?!蓖吲枋⒕撇粌H“長兒孫”,而且有“驚人眼”的藝術效果;醉了臥的也不是“花叢”而是“竹根”,粗樸的原生態(tài)。
一人不喝酒,酒逢知己千杯少,酒醉罵仇人,說的是酒伴的重要性,和誰喝?有的是因酒相識,有的是相識相交多年,酒幫助他們、我們更好地敞開了心扉。好的酒友有些時日不見,會特別想念,不僅是想酒,也不單是思人,而是想念酒和人在一起的狀態(tài)?!芭e杯邀明月”,從來是李白們做的事;我若舉杯,邀的肯定是酒友,干月甚事?李白所說的“醒時相交歡,醉后各分散”,反正我沒經(jīng)歷過。
酒友如同戰(zhàn)友,唇齒相依。你開心了,酒友會帶來好酒讓你喝好,讓你更好地開心!一旦你有“借酒澆愁”的嫌疑,他(她)的手會蓋住你的酒杯,藏起所有的酒瓶,無論你大呼小叫地“再喝一杯”“再來一瓶”,絕對“鐵面無私”,執(zhí)法嚴苛。有時,酒伴覺察出我可能喝高了,一定是送到家門口,確認無事后才肯離開。無數(shù)次,喝完酒回家的車上,酒眼朦朧,看看前座、身邊的酒伴,酒的熱烈與水的溫柔,酒的興奮與人生的溫暖安逸,竟可以如此水乳交融。
十幾年前,那時我還單身,常在一起聚酒的是三四個固定的朋友。冬天快來臨時,我們曾約定:以雪為期,只要天降瑞雪,大家自動到某一常去的酒館碰頭,不再另外通知。那幾年以雪為號,沒有一人、一次失信。當你帶著滿身的雪花,走進溫暖的房間,看到你的酒友已在翹首以盼(當然還有美酒),那種幸福是其他幸福所無法取代的。
我堅決反對酗酒,醉酒不僅是對人的傷害,也是對酒的不敬,在天下所有需要把握的“度”中,酒量的“度”是最難把握的。但我岳父戰(zhàn)友的這個“酒伴”故事,還是讓游走酒壇多年的我感動不已——是那種無法說出,也不想說出的感動。
兩位老友,當然也是多年的酒友,這次大概是真的喝好了。但酒再好、人再親,終有一別,酒席散了才有再聚。其中一位,喝完酒騎車回家。也許實在堅持不住了,他歪歪斜斜地下了車,推著自行車走了一段;感覺仍是車行不穩(wěn),于是把自行車輕輕地平放在一邊,自己則坐靠著一邊的大樹呼呼睡去。醒來后,好不容易將自行車扛上樓,帶到家,夫人已經(jīng)上班,孩子已往學校。他小心翼翼地將自行車安置在自家的大床上,蓋好被子,自己則躺到一邊的沙發(fā)上又沉沉睡去。
在他僅存的一點意識里,他把那輛自行車當成了他的酒友:無論如何,他不能丟下他(它)不管!于是才有他那些合情合理、堅定不移的舉動。我想,還有他不可動搖的信念:不管世事如何變幻,不管酒醉還是酒醒,先安頓好自己的兄弟。這樣清醒的意念,連美酒也不能將其麻痹。(作者系《鐘山》主編、《揚子江文學評論》主編)